07年第一部曲:耄耋之叹

2007/02/26散文#人物#纪念#时间

尽管爷爷的90大寿在去年正月就过完了,但更认同周年记岁的我现在才承认这个事实。也许90岁是个坎,人是瞬间老化的,好像2006年12月31日23点59分59秒之后咔嚓一下变成2007年,89也咔嚓变成90,爷爷从岁月的一扇门突然走进另一扇门,仿佛换了个人,变得特别喜欢热闹,特别喜欢聊天,也特别糊涂。

90岁之前,爷爷总喜欢躲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地坐着,抽着烟,吃着零食。有客人来的时候,本来好好地坐在客厅里也非要进屋去,什么也不听、也不问、也不说,任凭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可是现在,有事没事都坐在门口,看着街上的车辆行人,若有所思。客人来的时候非但不回避,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天。

我很少和爷爷说话,印象中似乎就是到家时打声招呼,临走时再打声招呼而已。毕竟完全两个时代的人,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我没有经历过、也不理解他们的时代,他经历过却还是不理解我们的时代。由于呆在家里的时间多,我经常被他主动拉去聊天,作为晚辈,其实很乐意和老人家聊,奶奶在的时候便是如此。可问题是,爷爷的耳朵非常之聋,思维和表述能力非常之差,给交流带来巨大障碍。尽管如此,我还是硬着头皮耗着,同时也偶尔问爷爷一些关于民国的历史,他回答的内容模糊逻辑混乱,让人哭笑不得。

长久以来,我以为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是没有感情可言的,很小的时候爷爷曾经多次驱逐奶奶,我趴在奶奶背上目睹了爷爷大男人的威力,被吓得哇哇大哭,而奶奶就这样一次次带我离开那座白墙黑瓦的家。在这看似乏味的生活里,他们的婚姻走到今天,也称得上钻石级别,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不可测。奶奶走的前几年,爷爷每天都会给她端水洗脸,这在他年轻时候是绝没有可能的。奶奶走的那天,爷爷和我们一起守夜到凌晨也不肯睡觉,劝也劝不动。

爷爷说:“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有些时候突然说不到那去。”看得出来,他在描述一件事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伴有间歇性的停顿,为某个地名或人名苦苦思索,同时似乎对自己的迟钝感到无比失望难过。爷爷又说:“在我七十几岁子的时候,又不是这样呢……”七十几岁子,感觉像我们常说的“在我小的时候……”,别说七十几岁,爷爷八十多还能挑水砍柴。爷爷还说:“唉,老成这个样子,又不会死……死了又不能打转身。”意思好像是,如果死了还能复活,他宁愿先死着,暂时远离这尘世纷扰。可为什么又想打转身呢?

谈得最多的,是哥哥、或许也影射着我的婚姻问题。在一大串前言不搭后语任我脑光如电妄图确定出一条明晰的中心思想却依然不得要领后,爷爷才慢条斯理地道出核心:“你们的婚姻啊,依我看,年纪也有这么大了……”爷爷晚年没有任何爱好,也没有任何牵挂,走到今天,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无疑是看到我和哥哥成家,最好看到四世同堂。他奢望死后能打转身,无非就是为了这一天。

爸爸妈妈几乎不怎么和爷爷说话,我能理解他们的苦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面对一个听力严重丧失、思维严重混乱的老人,任谁也聊不到一块去。但爸爸经常跟我讲起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他的为人处世和影响力,说在当年的乡上也堪称叱咤风云。爸爸的故事是否属实、是否客观已不重要,我看到的,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任凭身后有多少辉煌的历史,此刻,也无力讲述给子孙们听了,只能每天默默地吃饭,睡觉,发呆。

偶尔,他老人家还是会到街上逛逛,或回老家住住,尽管再也找不到他那剃头为生的弟弟,也看不见我那熟读三国的叔公了。他还是要走走,或许在他的脑海里,除了回忆,还是回忆,他要去寻找的,是九十个春去秋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