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叔公

2006/08/20散文#人物#纪念#生活

我的叔公甚多,这里指的是“剃头叔公”。当然我不会这样去称呼他,只是当他作为第三者时区分之用。似乎自我记事以来,叔公就以剃头为生,我也因此沾了不少光,二十几年的头都是他老人家免费打理的。

我很小的时候,叔公的剃头店设在老菜场门口,一个巴掌大的棚里,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剃头,没有多余的面积供人等候。棚里没有窗户,日常用品挤满了狭小的空间,夏天仅靠一把原本汽车上用的小电扇驱热。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墙上贴着一幅小楷字拼成的和尚图,文字内容是《老来难》。我常常光顾这个小棚,常常享受叔公的手艺,也常常背诵这幅《老来难》。

叔公剃头通常耗时漫长,尤其在天寒或天热的季节,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有时我会故意无端地叫起来,嫁祸于叔公手中的剪刀,让他以为是自己太粗心弄疼了我,然后一边安慰一边加快速度。我想,叔公是不是老了,动作才这么慢的,这么老了还给人剃头,老来真难。但墙上那幅画告诫我:“老来难,老来难,人人都有老来时……”所以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叔公。

稍大一点的时候,爸爸叫我剃完头给叔公钱,可叔公死活不肯收,我只好回去把钱还给爸妈,他们问我是不是给得不够坚决,我说哪有啊,我丢下钱就跑他都追上来。他们就笑:“干爹就是干爹。”

是的,叔公也是我的干爹,只是他嫌“干爹”辈分小,不让我叫。爸妈笑的时候,我甚至为这样一位干爹而骄傲——连我的爷爷、爸爸、哥哥去剃头,给钱他都照收不误呢。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享受着这单纯美好的小幸福,直到上了大学,便不得不为剃头另寻出路了,经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剃无定所。与叔公相比,那些五花八门的剃头师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快”!超过15分钟已经算是慢的了。起初让我很不习惯,如果这也叫剃头的话,天下人都会剃头了,同时想念起远方的叔公。每当假期在望,我宁愿留着头发回去剃。

没有对比,难分高下。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叔公的技艺,剃头的享受也是这时才开始。他早已不再安扎在菜场门口的棚里了,换了一个能同时容纳四五个人剃头、近十个人等候的店面,但他还是那么老、那么慢——我的意思是,看起来并没有比以前更老、更慢。他也还是这么兢兢业业,无论剃头人数多少都视若无睹,眼里只有剪刀下的一人,用一贯的速度、一贯的细心,虔诚地像在完成一项艺术品,哪怕这位受剃者是不会给钱的。头发前后左右打理得整整齐齐自不必说,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也不值一提,连耳朵、眼皮、额头、脖子直到脊梁骨都无一处不舒舒服服……与此同时,脑海里只会涌现两个字:精湛。剃完头准备付钱,叔公立马制止,那严肃的表情,那真挚的神态,那几欲翻脸的样子,倒让我觉得自己错了,我的确不该付钱、付钱就是罪人一般,甚至可以说,我都不忍心付了。

每逢春节,我和哥哥必会去给叔公拜年,那恐怕是我们一年中交流最多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虽然我已经忘了聊过些什么,但我永远记得,那围在火盆边的温馨时刻,临走紧紧握住我们的手送到门口的情景。之后叔公必会给我一个红包,之后又必会叫我去吃顿年饭,而“之后”的待遇哥哥是享受不到的。

天长日久,我欠下叔公太多太多,也许这并不是钱可以衡量的。我不明白,几十年来,叔公或者干爹何以如此善待我?我从来不曾为他老人家做过什么,除了剃头,我们几乎不曾谋面,如果不是因为剃头,我甚至都不认识这个叔公,凭什么得到他特别的关爱?我找不到答案,或许也没必要追寻这个答案,只盼着毕业后能给他老人家一丝回报。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我参加工作第一年,爸爸告诉我,叔公去世了。我问,哪个叔公。爸爸说,剃头叔公。我无语。叔公一直那么矍铄,八十多岁高龄的身骨,还能骑自行车上街,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的干爹,怎么会……

那年春节,我依旧去叔公家剃头,店面右侧依旧摆着一排竹椅,竹椅前依旧放着一个火盆,左边依旧安放着几个转椅,连门口的玻璃柜、脸盆架都依然如故。他的徒弟,也是他的侄儿、我的叔叔,依旧不收我的钱……只是久久不见我的叔公。

叔公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我的生活,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可知道我的遗憾、我的怀念——那来不及的报答,那被疼爱的幸福,那写满小楷的“老来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