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小品、相声和脱口秀的未来

若论中国喜剧形式的长期主导者，非小品和相声莫属。1984年央视第二届春晚上，陈佩斯和朱时茂表演的小品《吃面条》、马季表演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分别开创了中国当代小品、当代相声的先河，此后二十多年间，小品相声行业大师辈出、平分秋色。然而，随着大师们陆续隐退或离世，后来者不断在歌颂和煽情中堕落，小品相声逐渐日薄西山。

在我看来，小品很难再回到历史巅峰与其他喜剧形式抗衡了。过去的小品大师几乎一生潜心研究和实践喜剧，具备极高的专业素养，如今的演员只是将小品视作演艺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被迫在某些晚会仓促完成任务而已，偶有成名者，也一定会进军其他更宏大的领域。纵观这些年推出的喜剧类选秀节目——笑傲江湖、欢乐喜剧人、金牌喜剧班、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有一个算一个，纯属自嗨。拿豆瓣评分最高的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举例，几个大咖评委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能把宗俊涛、王梓、武六七这样的作品夸上天，台上台下相互吹捧喜庆祥和，大谈资历、情怀、演技、理论体系，就是不谈搞笑。

小品的另外两个特点或者说缺点，也一并加剧了今日萧条的局面。一是缺少人文价值。相声、二人转演员再不济，尚可为繁荣民间艺术而骄傲，谁会在乎“小品演员”这个身份，来传承“小品“这门艺术呢？二是缺少经济价值。荣誉不能当饭吃，一种艺术形式不论存在多少问题，只要它还能获利就不会消亡，可惜这个时代获利的途径实在太多，本山传媒的弟子们随便开个直播就赚得快不认师父了，何况还有影视、综艺、广告、访谈、演讲、自媒体等诸多谋路。小品由于对舞台布景、灯光、道具的要求，唯一的演出机会有且仅有荧屏，专业度的缺失又导致荧屏节目质量差、收视率低、赞助商少，如此恶性循环，小品的发展举步维艰。截至今天，没有人能够仰赖小品而独立生存。

2005年，相声界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他在整个行业行将就木时，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不仅让相声在世界华人面前重焕生机，几乎将相声艺术提升到流行文化、偶像文化的高度，更为重要的是，他唤醒了无数沉寂的相声爱好者和相声社团，让相声成为许多人真正养家糊口的手艺。毫无疑问，这颗新星就是郭德纲。

相声对语言的运用可谓登峰造极，它发音准确、吐字清晰、节奏恰当、过渡自然，对听众来说完全是一种享受。在相声领域，我可以毫不吝啬地向郭老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甚至认为他的贡献和成就不啻于任何前辈大师，但是，我对这个行业的未来却并不乐观。

首先是专业门槛高。相声对语言驾驭能力的要求远高于对文本质量的要求，一大堆废话在语言的娴熟运用下依然可以产生笑料，有时我们明知道下一句要讲什么，甚至能背下来，却还是听一次笑一次。为了达到这种演出效果，不仅需要接受长期艰苦的专业训练，而且就算坚持下来也未必能开窍，更别提出人头地了。与其他喜剧形式相比，相声要求的技能和天赋似乎格外的高，成才周期也格外漫长。郭德纲常说，相声演员个个能说脱口秀，但脱口秀演员说不了相声。这不是相声发展的优势，恰恰是制约它的劣势。

其次是内容单一化。早年的郭德纲自创和改编了许多传统相声，令人耳目一新也令他声名鹊起，中年的他技艺炉火纯青了，作品反而越来越少，甚至整个德云社的相声都在过去的段子里辗转腾挪，用郭老师的话讲：“没有对手，何必自己较劲呢。“言下之意，他们想创作就随时能创作出来，依我看未必那么简单。资深听众可能会发现，相声喜剧的核心并非来自贯口、柳活、长篇故事，而是谐音、伦理、屎尿屁，以及非常隐晦的性暗示，剩下的就是毫无信息量的废话。虽说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上厕所的，大蒜和咖啡没有雅俗之分，但听多了难免审美疲劳，这样的核心理念也实在谈不上有多高级。

最后是传承难度大。人们学习一门艺术的动机，首先是为了吃饭，其次因为荣誉，最后才是情怀。如前所述，今天的社会获取名利的途径很多，传统艺术如果不能激励人们自发地热爱，传承就只能靠情怀或无奈的坚守。现阶段的相声确实风靡，郭德纲也俨然一代宗师，德云社星光璀璨天下独尊，但我们可以窥见，在这个庞大的相声帝国里，皇后于谦家大业大放荡不羁，总教习高峰无欲无求超然于世，太子郭麒麟不务正业四处走穴，一哥岳云鹏耍贱卖萌难堪大任，总管栾云平能力欠佳声望有限，“云鹤九霄”的弟子中除个别佼佼者外大多默默无闻。郭皇本人也开始不思进取，带领德云社在综艺化、影视化、偶像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条路上人傻钱多，迟早会变成唯一的路。他日郭皇驾崩，德云社势必走向歧途。

传承难度大的另一个更深层次原因，是中国的传统艺术，乃至全世界的传统文化都面临的共同问题：中心化或者说权威化，即存在一个权威中心，负责定义、解释和认证其标准规范。例如相声，郭德纲就是权威，大师们去世之后，他说什么是相声什么就是相声；例如京剧，国家京剧院就是权威，它会告诉你什么样的服饰、妆发、表情、唱腔、身段、故事才叫京剧；例如武术，必须符合创立者规定的理念、策略、招式才能被称为某种武术，继而形成太极、八卦、形意、咏春等诸多流派；例如中医，《黄帝内经》就是权威；例如天主教，梵蒂冈就是权威。权威特征意味着存在一个比技术门槛更高的行业门槛，意味着行业规范的纯洁性、封闭性、排他性和不容挑战性，也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抱残守旧固步自封，使其难以在任何方向上突破进化。尽管我们常常倡导传统文化的创新，事实上一切对权威的质疑、对规则的改良都很可能被视为异端，不为正统所承认。

近年来，一种外来喜剧形式悄然进入国内视野，并在今晚80后脱口秀、笑果文化的陆续推动下落地生根。这种新形式直译为“单口站立喜剧”，国内更常见的误称为“脱口秀”。脱口秀和相声有很多共同点，它们都是纯语言类形式，都可以上电视、进剧场甚至撂地，都可以商演盈利，但两者也存在一些显著区别，这些区别在我看来，甚至有可能使脱口秀取代相声成为新的喜剧主导形式。

其一，脱口秀的准入门槛非常低。这种低门槛不仅表现在不需要任何辅助道具，不需要任何表演搭档，不需要任何同行认证，最具竞争力的是，不需要或只需要经过少量专业训练。一个没有任何脱口秀经验的、无论之前从事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职业的、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新人，第一次登台表演就可以燃爆全场，这在相声领域是绝无可能的，相声要想达到同样的演出效果，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茫茫人海之中，相声界如果能找出一个零基础的天才，脱口秀能找出一百个。

其二，脱口秀的文本更加多样化。众所周知，国外的喜剧题材大多源自性与政治，这在国内恰恰是不可触碰的禁区，于是不同的喜剧形式发展出了不同的文本方向。小品的方向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相声的方向是谐音、伦理、屎尿屁，而脱口秀的文本可以是任何令人发笑的内容，小到经历轶事、新闻热点、观念想法、自黑吐槽、讽刺牢骚，大到悲欢离合、是非善恶、生死存亡，只要你想，也不排斥性与政治、谐音、伦理和屎尿屁，可谓包罗万象与时俱进信息量巨大，而且角度清奇令人拍案。

其三，脱口秀行业的“去中心化”或者叫“去权威化”优势。相声与脱口秀的关系，非常类似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关系。传统文化之所以式微，大多因为门户之见而忽略了事物的本质。喜剧的本质是让人开怀，但相声为了搞笑，必须拜师入门，必须口齿伶俐，必须说学逗唱，必须左捧右逗，必须有桌子扇子醒目毛巾；武术的本质是防卫、竞技、格斗，但传统武术却分为无数个戒律森严的门派，太极拳要像太极，白鹤拳要像白鹤，螳螂拳要像螳螂……完全不顾这些花招除了好看并没有太多实用性；医学的本质是治病救人，传统医术非要遵循2000年前的玄学延续至今，拍脑袋也能分辨其荒谬之处；哲学的本质是解释世界，而宗教为了教义的自洽，即便解释不通也要硬撑。当然，传统艺术也一定会在历史长河中演化，但这种演化一方面极其缓慢和有限，另一方面可能并非出自本意。总体而言，为了保证其纯洁性和正统性，过于迅猛的发展自然是不被接受的，借鉴其他艺术的长处也会十分困难，甚至人为制造许多避免规则污染的禁忌。在传统文化领域，人们总是厚古薄今，认为老祖宗留下的才是最好的。

脱口秀完全没有这样的桎梏，甚至没有人专门去定义什么叫脱口秀，一个人杵在任何地方说一段可笑的段子，就可以被称为脱口秀，说得对不对、好不好也没有、也不需要任何权威来评判。脱口秀只关心喜剧最根本的问题：尽一切可能让你笑，就像流行音乐尽一切可能表达自我，综合格斗尽一切可能打倒对方，现代医学尽一切可能治病救人，现代科学尽一切可能解释世界。脱口秀不拘泥于形式，可以从任何形式中汲取精华；不拘泥于权威，可以被推翻被批判被改良；不拘泥于传统，可以顺应潮流与时俱进，因而更加具备现代文化的特征——利用足够简单、自由的规则达到最根本的目的。

当然，脱口秀也并不完美无缺。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一是语言不规范，说白了就是很多演员的普通话太过糟糕节奏太过急促，到了听不懂听不清的地步；二是文本多倾向于段子的混搭，而不是相对完整的故事；三是受众偏向年轻化，许多笑点并非普适的。就风头而论，目前的脱口秀还比不过相声，但假以时日，它会在市场机制的作用下自我进化，以至独领风骚。

除了小品、相声和脱口秀，喜剧形式其实有很多，但很难成就大器。例如一说默剧，或者类似话剧形式的小品，很多人直呼高级。用晦涩浮夸的形式演绎一个再简单俗套不过的剧情，属于典型的形式大于内容，我实在看不出有何高级之处？再如本土化漫才，虽偶有笑点，但总体而言角色尴尬、节奏糟糕、语言生硬，称不上成熟的形式，在国内也不会有人专以漫才为生。受大师影响，许多观众喜欢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仿佛这么一说就显得非常有深度。从生物学角度上讲，你确实可以将任何艺术都强行解释为悲剧，然后呢？有什么意义吗？喜剧的形式不重要，喜剧的内核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喜剧方法论，即让人发笑的规律、技巧与结构，这些方法对于人类来说是天然的，对于表演形式来说是普适的。形式应当服务于内容，内容应当达成目的，传统艺术之所以没落，多数源于过分注重形式而忽略本质。郭德纲早年有句话说得好，先搞笑吧，喜剧不搞笑就太搞笑了。